1月14日,我国著名外科学家、医学教育家,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瑞金医院终身教授张圣道与世长辞,享年96岁。
张圣道(右三)带学生们查房
张圣道教授是我国胆胰外科的一代先驱,国内急性重症胰腺炎诊疗领域的主要领军人物。他带领团队,通过长达20余年的精心研究,建立起重症急性胰腺炎个体化治疗的理论与临床诊疗体系,他的学术思想对全国急性重症胰腺炎的诊疗工作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他挽救了一大批危重胰腺炎患者,在海内外享有盛誉。
除了不断钻研医术和攻克临床难题,拯救生命,张圣道教授还热爱医学教育事业,将培养中青年接班人视为自己的神圣责任。他的课堂教学深入浅出,临床带教耐心细致,是学生心目中一位既慈祥又严谨的医学良师。
本期,我们邀请张圣道教授的几位学生,回忆老师对他们的言传身教。
这种影响深入骨髓
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瑞金医院终身教授 朱正纲
我在张老师的指导下工作已有40多年。1977年,我进入瑞金医院普外科工作,那时张老师已是大外科的高年资医生。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待人谦和,对学生谦和、对下属谦和、对患者谦和,没有一点架子。但在学术和专业方面,他又特别“较真”,用毕生精力培养后辈。
张老师教导学生,一定会作示范,潜移默化地影响学生,这种影响对我们来说是深入骨髓的。比如请他会诊,即使是对诊断已经比较明确的患者,他也会亲自搬个椅子坐到患者床边,详细问诊、了解病史,还要做非常全面的体格检查,包括最传统的“望触叩听”。
他告诉我们,尽管医学技术越来越先进,但医生问诊的基本功绝不能丢,因为我们往往可以从详尽的病史询问和体格检查中发现一些没有注意到的问题,找出疾病的真相。而这种诊疗过程中的亲切和耐心,也会给患者的心理带来很大安慰,医学从来都不仅仅是技术。
前些日子,我听普外科燕敏教授讲了一件事。
有一次夜里,他请年逾古稀的张老师来急会诊,张老师立即叫了出租车赶来。会诊结束时,燕敏觉得过意不去,要把出租车费给张老师。
没想到,一向慈祥的张老师突然有些生气,他一把拍下燕敏拿着钱的手,对他说:“我到医院来会诊还要你给钱吗?给患者治病是医生一辈子的责任!你们千万不要不好意思,有什么困难,尽管叫我,我随叫随到!”
张老师这种“一切为了患者”的精神,一直感染着我们。正因为这样,瑞金医院外科一直有这样的传统,无论是哪位专家,只要科里呼叫,一定会尽力赶来。
老师一路见证了我的成长
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瑞金医院普外科主任 郑民华
张老师上课特别生动,让人终生难忘。我清楚地记得,他给我们法文班上的第一节课是讲胆道蛔虫病。他把这类疾病患者的典型症状非常生动形象地讲给我们听,非常有感染力,而且全程法语教学,所有同学都非常喜欢他的课。后来我毕业出国,张老师又成为我的出国联系导师,一路见证了我的成长。
张老师给了我一个平台,让我从腹腔镜领域起步,并给了我重要的助推。
我从法国学习腹腔镜技术回国后,张老师特地给了我两个床位,让我自主收治患者,开展腔镜技术,这在当时是相当不易的。后来,中华医学会外科分会分出来一个腹腔镜学组的分支,主要是以胆道外科的老师们为主,张老师推荐我这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担任委员。此后,我一路成为副组长、组长,在微创外科领域做出了一些成绩。
张老师当时对我说:“微创外科是一门新兴学科,你一定要好好干,开创一个新的时代,我全力支持。”这对当时的我来说,是最大的鼓舞,也是最大的鞭策。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因为我比同龄人早“出道”了10年。
张老师的这种战略远见和无私提携后辈的精神,值得我们一辈子去学习。
救命的时候需要“忘我”
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瑞金医院副院长 胡伟国
张老师是看着我长大的人,对我为医为师的影响都很深远。他的名字很好地诠释了医者的品质。“圣”即圣爱之心,“道”就是教育之道。
张老师对待患者的圣爱之心,不仅仅表现在态度好,还有种发自内心的真诚。这种圣爱之心足以促使他抛开个人荣誉得失,只要是对患者好的策略,他都会全力以赴,这对我的教育是很深的。
1999年,他成功抢救了一位重症胰腺炎患者,轰动一时。当时,全市专家大会诊,只有他一人坚持要手术治疗。已经73岁的他,先后4次上手术台,硬生生将患者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当时我问他,为什么愿意“赌上”自己的名誉去手术。他告诉我,因为救命的时候,就需要“忘我”。我想,这“忘我”的背后,就是他的圣爱之心。
张老师经常鞭策我们:“假如是你得了这个病躺在那里,你会选择什么方案?这就是我们应该为患者作出的最佳决策。”
上世纪90年代初,有一次我在急诊值班,内科收了一个急性腹痛患者,请我去会诊。我一看,患者肚脐周围有一圈瘀斑,便脱口而出:“这百分百是坏死性胰腺炎,要赶快收治外科进行手术!”但当时,我只是一个年轻医生,所有人都对我的判断将信将疑。
就在这时,张老师正好路过,我便“搬”他这个“救兵”,请他“做主”。只见张老师耐心地搬来一张椅子,坐在患者身旁,开始进行体格检查,仔细询问患者病史。经过一番耐心问诊,他亲切地对患者说:“我同意胡医生的诊断,你是急性坏死性胰腺炎,要尽快手术。”这回,大家都很信服。
当时年轻气盛的我感觉有些愤愤不平,私下向张老师告状:“他们以貌取人,我的诊断是对的!而且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张老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伟国,你的技术是到了,但是你的心到了吗?你让患者感觉到你的医者仁心了吗?我为什么要花那么多的时间来证实你的判断?医疗远不仅仅是技术啊!”
这件事让我感触很深,直到现在,当我面对患者的时候,仍然会这样“拷问”自己。
张老师对医学教育的贡献更应该被我们铭记。“自己有本事还不够,教会你的学生才是真本事。”张老师的恩师、瑞金医院普外科奠基人傅培彬先生的这句嘱托是张老师一生的信仰。对于怎样做一名好老师,张老师的答案就是四个字——深入浅出,即学要学得深,讲要讲得浅,学得不深,就是水平不够,没有表达的资本;同时,做老师不能“太聪明”,因为“太聪明”的人不会“浅出”,无法很好地把所学传授给学生。一个合格的老师,他的表达一定要简洁清晰。
2020年,我带队去武汉驰援回来后,向他汇报工作。我告诉他,我们的住院医师在那里非常勇敢,虽然很多人是外科医生、麻醉医生,但是他们都很好地运用了课堂里、实习时学到的呼吸学知识在救治患者……
他听了非常高兴,他说他是武汉人,要谢谢我帮助他的家乡。让他最高兴的是,我在那里没有忘记教育,借这个机会很好地培养了优秀的年轻医生,这是我们最大的收获。
“为而不恃”是大家
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瑞金医院副院长 沈柏用
张老师是我国坏死性胰腺炎治疗的引领者,胰腺外科的领军人物。我也是做胰腺疾病治疗和研究的,跟张老师非常亲近。张老师对晚辈的提携和支持、关心和关爱不是流于表面的,而是真正付诸行动。
随着医学技术的进步,胰腺炎的治疗开始内科化,但胰腺癌的发病率却逐年递增。早在十年前,他就鼓励我将治疗胰腺癌作为自己的专业发展方向。经过十年的奋斗,现在瑞金医院胰腺中心已经发展成全国最大的胰腺癌诊治中心,这和张老师的高瞻远瞩是分不开的。
在我心里,张老师是“为而不恃”的典范,有大作为,却从不端架子。他对学生、对年轻人从不居高临下,非常亲切、真诚。
每年过节,我们都会去他家里拜年,他会准备好多点心和零食招待我们,还有他最喜欢吃的鸭胗。每到此时,他都会非常“可爱”地告诉我们,这是“最高礼遇”。我们这群孩子就围坐在他的周围,向他汇报各自的进展,听他对我们一一嘱咐,非常温暖。
张老师的家不大、很简朴,小小的书房里放满了各类医学书籍。我常常会想,那么大一个科学家,在一张小小的书桌前,是怎么做出那么大的学问来的;那么伟大的一个外科学家,又是怎么做到毫无架子地跟我们一群学生轻松聊天的。这就是张老师的人格魅力所在。
所以,我们整个外科学界,尤其是胰腺外科学界都很敬重他,他的学术思想也影响了很多人,他一生桃李满天下。
听君一席话 胜读十年书
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瑞金医院副院长 陈尔真
1992年,我被分配到医院外科ICU实习,和时任外科主任的张老师有很多交集。当时,我们监护室里至少有一半患者是重症胰腺炎或者胰腺癌患者。胰腺手术一直是腹部手术中难度系数最高的,预后也不是很理想。张老师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对患者极度负责。他会亲自为术后患者换药,无论当天自己有多少台手术、忙到什么时候,他都会抽时间去病房看患者情况,并手把手地教我们引流管该怎么放、伤口怎么冲洗……在他的帮助下“逃过鬼门关”的患者不计其数。这段经历在我从医之初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直到现在,我仍然提醒自己——做医生一定要对患者抱有高度的责任心。
在临床问题上,张老师的思路总是非常清晰,他对患者病情的分析,让我们经常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他平时待人非常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但对待学术问题相当严谨。有一次,我要去做大会发言,那时还没有PPT,需要自己手工制作玻璃幻灯片,张老师就陪着我,一张一张写,一张一张改,对每一张幻灯片的内容、字数、美观度都精益求精。
张老师一直和我们说,做医生不单是要把病看好,更重要的是,要全心全意对患者好。就是这种言传身教,让我很早就对如何成为一名好医生有了深刻的认识,张老师是一位真正的医学大家。
文:唐文佳采访整理
编辑:张昊华 李诗尧
校对:马杨
审核:徐秉楠 王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