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鸟巢
文/李晶
常想起那两年独自散步的小路,它又窄又直,像一条狭长的胡同。南北两端是跑公交的要道,车流行人扰攘不绝,建筑物有高有低,跟前列着各种店铺。那要道越是喧嚣倒越是衬出小路的静好。当我出小区门禁,穿过街口的短桥,拐入小路,立刻就区分开纷乱的“异己世界”。拉下口罩,舒口长气,心里陡然升起第一万次的小庆幸。
这时我是跛脚人,脚踝里打了钢钉钢板,史上最粗砺的折损好容易才愈合,要完全自如却还早呢。自己给自己推辆簇新的轮椅,仍走得摇摇晃晃的,拖泥带水的样子煞是可笑。赶上疫情年月,难得有处透气的地方,更难得是小路傍着河沿,河道虽然也窄,水还不清透,但河中有面斜坝时而过水,水流声哗哗的好听。
因为跛行,就失去了加速度的自由,一走一顿,独步其间,左右打量的兴致比“不残”时增添了不少,甚至于周详。发现小路的最大好处是有风景,有往昔,马路却没有。比如小路的行道树高而壮,几乎每棵都堪称伟岸,于是鸟儿就多,有各种鸟儿,叽叽喳喳,交错飞过。
要数麻雀最爱起哄了,它们一伙伙的开会,忽然一下全都飞腾起来,庆贺似的欢呼。喜鹊也从不低语,喜欢单只跃在枝头翘着尾巴高叫,其声急切,带了几分传讯的喜气。若论婉转动听,还是小巧的莺鸟发出来的,它也总是自个儿,专挑弹力最好的细枝头,跟你拉开老远距离,想手机录个音也不行。忽然哪里放鸽子了,呼啦啦一大片在空中兜圈子,鸽哨相当悦耳,一通炫技后,它们一只紧接着一只,敛翅落到河堤的石阶上,只是一瞬,又呼啦啦全朝天上飞去……
“我并不真的想做一只鸟,只是想有鸟的心情罢了”,林清玄说的多好!当你眼里一再过着鸟儿们的节目,脑子也变得单纯起来,感官的兴奋度持续不歇,虽然只是些悄没声的,小小不言的欣慰,可有它们还是没有它们,情形不同。
想想我们整个一生一直都有鸟儿们在,只要出门,哪里没有它们飞落欢叫的身影?然而都被理所应当的忽略不计,直到有一天你摔了脚踝,不得不慢下来,这才肯去看它们,去定睛端详那些光辉有趣的细节。
特别记得冬日里一个晚上,小路没人,有寒风,以及轻若灵魂的树影。鸟儿们都歇了,落叶收得干净,草窠脆弱的凋萎连同上冻的河面一起佈出萧条严峻的气氛。静寂中一种轻微的个人化的忧郁,不伤感,很美。从北向南,再从南往北,来回将近四百米,走个三四圈,脚底下累了,撑到轮椅上呆坐一会儿。
那晚月亮正好,硕大的玉盘明镜一般,我被小路南端那棵最高的杨树吸引住,发现一只锅底状的鸟巢高高架在树梢间。月光清朗,树叶疏零,遂使那青色轮廓格外突出——如杜牧诗,寒林叶落鸟巢出,我为它奇绝的存在而惊讶,可叹自己不会像梵高那样直接写生。
它真是太富画意了,简劲而密实的线条,凌空超拔的姿态,仿佛大树结了一颗时效最久、最丰美的果实。
此刻,私密的巢窝没有丝毫动静,但它肯定是活的。鸟儿们在静息,在倾听,它们有最规律的作息,最神异的知觉,它们离月亮更近,知晓它何时升,何时落,当曙色微明,它们自会最先醒来。
我想作为接纳者,大树一定无比欣悦,她慈怀托举的“天外来客”,是多么灵动不羁、完美可爱的一家!
鸟巢是如何筑成的呢?现有条件并非田野丛林,而是城市拥挤的角落,毗邻着立交桥和砖瓦楼,选址先要高而直的大树,同时还须向阳通风。据说前后工期总要两个多月。鸟师傅孤军奋战,飞来飞去,挑衔一根根枝条,每根都要小心摆放,平衡契合,勾缝处再衔些泥土填了——仅凭那针细小万能的喙,日日迎风历险,劳累到出血,它有过一丝作难吗?
劳动如此不计成本,简直是件太浪漫主义的事,鸟师傅怎样的雄心壮志?单说这皆出于本能,皆缘于动物藏卵育雏的繁育天职,真就可以解释那万难的一切吗?
鸟巢须仰视得见,因此一直闹不清巢主究竟是哪个。这天下雪了,还很大,雪后小路刚刚扫净,我推着轮椅又驾到了,一来观看孩子下河面玩儿冰车,二来惦记鸟巢是否安好?抬眼去望那棵大树,神工之作竟毫发无损,依然挺立在白雪覆压的树梢上。
不禁就有些奇怪,为何鸟巢看上去仍是苍青颜色,全不见有白雪覆压?难道聪明的巢主懂得将雪抖落掉?
是啊,生命的艰难昭示着生命的张力,我想象,当大雪满天飞舞时,鸟巢会有某种清雪的举动。而漫长雪夜里,鸟儿一家抱团厮守,合力互暖,逼人的寒气中,只有靠丁点热源忍着,忍着,待到雪霽风停,太阳出来,一切都捱过去,天空又高了好多……
这天傍晚,终于幸遇巢主,不出所料是喜鹊,黑尾巴朝天翘着,在巢窝下方一通喳喳叫,像在召唤它的伴侣赶紧回家——天又阴上来了,鸟巢连同树梢在风中摇曳,眼见要下一场春雨。对喜鹊来说,春雨还是冬雨,那无顶的巢窝都要经受淋灌之灾,所谓风能进,雨能进,鸟儿们该在浇透之前及时躲避才是。它们会避到哪里去呢?
担忧纯属多余。骤雨瓢泼过后,当晴朗的早晨,望见青色鸟巢一如既往在那高挂着,安宁极了。这时鸟儿一家早已离巢忙碌去了,是觅食还是衔枝子,总之,生生不息的一天又按部就班地开始。
庆幸鸟巢的安好,我在想,谁不是“幸存者”呢?天地悠悠,万物轮回,微末如蝼蚁,庞然若恐龙,哪个不是沧海一粟?哪天不是“生活斗争”的结果?
仅说鸟巢,即使风霜雨雪全都渡过来了,一旦撞见鸠占鹊巢的“黑社会”突袭,还是无法防备的——临到那时,是血拼抵御,还是隐忍放弃?鸟界丛林可是向来不讲司法的,弄不好,眼前这鸟巢可能正是巢主另起炉灶的新居也说不定呢。
——这么想真够黯淡的,但《诗经》确有“维鹊有巢,维鸠居之”的描写,对此你无可奈何。自然界的生存策略(或说神造物)就是这样的“统一论”,概莫能外。相信概莫能外,那就只有适应,随缘,全力以赴地活好当下。
说到相信,我分明又多了一份偏爱,很私化的偏爱。因为鸟巢高超而稳定的存在,单凭一窝小小的完整与宁静就能使人折服。在众多的鸟儿们中间,我对喜鹊总是看不够的,每每总要先将它挑拣出来。虽说引颈高歌时,它那大嗓门有些沙哑,却飞落到哪里都能搅动空气,造出一派欢活——我就相信,小路所遇的每只喜鹊都来自那窝青青鸟巢。
想想在这并不安生的世上,它是何等温馨和谐的家园,它所承载的自由又是何等的单纯而宽阔!
月亮藏起来了,光照朦胧,一种不可思议的美。感觉心境正与鸟巢保持一致,不由得默默企望,愿它不要消失,尽可能长久,永远与大树河流、以及我们人类,朝朝暮暮,休戚与共!
2024.秋日写于圣地亚哥
补遗:
文章写好,这天忽又想起,那年临近清明去给父母扫墓——北京万佛华侨陵园,沿途风景怡人,意外发现树上有团鸟巢,心里一震,下车去拍,跛脚撑着挤在树丛里。回来即发朋友圈,附上小记:
扫墓路上
被鸟巢吸引
卑小、高超
在春风中摇曳
( 这天正是妈妈忌日)
李晶,生于天津 ,现居南加州圣地亚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沉雪》(与李盈合著)、《水火女人》,中篇小说集《北山无知青》,小说散文自选集《自在飞花》,教育笔记《发现孩子》,长篇纪实文学《搭起太阳村》,译著《为自由辨明》(与黄之美合译)等。部分作品译至德国、美国。《“溢恶”是艺术的歧路》获天津市鲁迅文艺奖、《非偶然阅读》获华北地区优秀评论奖,《沉雪》获第十九届台湾联合报文学奖长篇小说评审奖。
《沉 雪》
中国青年出版社
李晶 李盈/著
《沉雪》讲述了来自天津的女知青孙小婴在遥远、艰苦的北方荒地,邂逅了人生中的知己舒迪。与孙小婴的柔弱敏感不同,女孩舒迪高大阳光、积极乐观,充满了生命活力,少女间纯净如雪的情谊照亮了孙小婴黯淡的青春岁月。作者文笔细腻诗意,叙述深邃低徊,人物刻画鲜活饱满,故事写得朴素而安静,是描写那段贫瘠又富有的特殊年代一曲动人的“青春之歌”。作品曾获第十九届台湾联合报文学奖长篇小说评审奖,时隔廿年,作者精心修订,全本经典再现。
【作者简介】
李晶,1982年毕业于天津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曾做文学评论和小说编辑。著有中篇小说选集 《北山无知青》,小说散文自选集《自在飞花》,长篇小说《水火女人》,教育笔记《发现孩子》,长篇纪实文学《搭起太阳村》等。1969年至1976年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劳动。
李盈,1983年毕业于天津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数学系,北京市中学高级教师。著有《赢战数学》《数学活学活用》《中学数学三点一测》《数学应知应会》等。1969年至1975年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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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
《人世间》 中国青年出版社 梁晓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