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门镇最大的养猪场里死了一个男人，那是在其中一个十来平方米的猪圈里，他倒在满是猪粪的水泥地上，脖子被啃咬烂，只有一层皮肤组织残连着脑袋，血缓缓往猪槽流去。

凶手是两只猪，年老的一只叫老特，身上的肉已经下垂，那白毛发也已经暗淡枯硬，但眼睛却还明亮有神。而年轻的那一只名字叫做阿飞，它正呆呆地看着男人的尸体。

“我们为什么要杀这个男人？”阿飞问。

老特哼了一声鼻子：“他知道了我们的秘密。”

“这个人能听得懂我们说话？”

“嗯。”老特缓缓地甩了甩尾巴，驱赶苍蝇，“这个人是个动物学家，你没发现他已经待在我们猪场十几年了，他一直在研究我们猪的语言。”

阿飞嗅了嗅男人血液的味道，说：“那我们的计划还要继续吗？”

“当然要继续，这是我们猪世代的使命。”

老特趴在猪栏上，仰望着漫天的繁星。

1

男人的尸体被几个警察拖走，猪场的员工用水管冲洗猪圈的血液，这个猪圈的猪并没有拉去屠杀，因为这个圈里关着十多头猪，没法确定是哪一头猪咬死了男人。

倘若要把这个猪圈里的猪都杀了，会亏钱，老板并不同意。

此时老特透过猪栏，盯着男人的尸体被殡仪馆的车拉走，留下一路烟尘。它心里稍微定了一些，转身走到阿飞身旁，说：“我们猪的历史你要记得，不能遗忘。”

阿飞扭头看了看老特，嗯了一声，眼神变得坚毅。

两头猪的身影相靠着，望向猪栏外的世界，老特开始跟阿飞讲述起这个家族的历史。

老特说，我们猪最早的化石是发现在亚欧板块的地层里，可以考究到六千万年前，比那帮人类的历史更为久远。

经过几千万年的演变，我们猪的种类已经遍布了非洲，亚欧大陆，还有美洲，那会应该是我们猪类最辉煌的时刻，原始猪种都还有猪兽跟镰齿猪，长得高大凶猛，横行在各大洲，想去哪就去哪，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哪会像如今这样，被困在这小小的木圈之中。

奈何后来这两个猪种被灭绝了，只剩我们这些温顺的猪种进化到今天。

不过在人类还未驯化我们之前，我们猪大抵还是自由舒服的，满山的野果，清冽的泉水，吃喝根本不愁，而且还住在充盈着青草香味的山洞里。

白天我们在河流里打滚，吃着香甜的野果，看到喜欢的猪就直接骑上它的屁股，毫无约束。只是这种日子终究会腻，我们每天醒来不知道要干什么，于是便经常与其他的猪群打架，以此发泄身体的冲劲跟欲望。

这种日子进入原始社会末期之后便渐渐结束，那些人开始把我们捕捉起来驯化，不过那时候是把我们围在一片山上，非常大，不像现在的环境，臭气熏天。

那些浑身长满毛的人把我们养大之后，大多都是拿去宰了祭祀，一群人把我们死死按在地上，尖刀直接刺进我们的脖子里，血呼呼地流进大瓷盆里，还冒着热气。然后它们就把我们的尸体放到火架子上烤，接着一群人高举着我们焦黄的尸体，跪倒在地，向着天空吟唱。

我们无法理解它们这种奇怪的行为，恐惧惊慌笼罩着我们的一生。

在它们杀了我们几百年之后，我们便就习以为常，觉得尖刀刺入脖子，然后把尸体摆上祭祀台，是猪生必须经历的。

我们也不再无所事事，有了一套完整的猪生规划。出生的第一天需要被捏开口腔，然后滴鼻伪狂犬疫苗，接着第七天打入长效头孢，第十四天再打入原体疫苗，第二十一天打入猪瘟疫苗。

在我们断奶之后，便是各种防拉稀的药物跟驱虫药灌进去，然后根据它们的计划进食饲料，这样体型才能达到它们的要求。

在我们长到三四个月大时，开始发情，但我们并不被允许求爱，因为这个时间的我们生殖系统尚未完善，交配的话，产仔数量很少，对后代的发育也不好。

所以我们一般都被安排在5个月左右开始配种，它们会挑选优秀的种猪去配种，倘若你的体型不够健康肥硕，没被选中去配种，那欲望来临时，只能不停蹭墙去，又或是骑上你身边的公猪来蹭。

我们无法自由求爱，无法吃上香甜的野果，也无法放肆地打架，繁忙充实有意义的猪生早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每个阶段有了规范流程，打疫苗，在屁股上烙印章，灌药，吃饲料，被抓去配种，然后顺利出栏。

我们猪，终其一生所追求的目标就是长得白白胖胖，然后在刀子刺入脖子的那一刻，听上一句人类的赞美：这猪长得真好。

2

阿飞趴在猪栏上仰望漫天星河，猪蹄夹着某个员工扔下的烟头，静静听着老特说的一切。

“我们猪的辉煌历史，我会铭记于心的，接下来怎么办？”阿飞抽了一口烟。

老特深吸了一口气：“制造猪瘟，我们要弄出一种能灭掉大片人类的病毒。”

“明白。”阿飞鼻孔喷出烟，感觉火辣辣。

“还有。”老特继续说，“我的寿命恐怕不久了，在我死后，你需要在猪群中寻找另一个接班猪，每个月都会有一大群新的猪崽进入猪栏，你需要挑选出天赋异禀的一个，把我们猪的使命以及辉煌历史传下去，直到我们整个猪群摆脱掉人类为止，要知道我们不是生活在这肮脏的猪圈里的。”

话完，这时候一个年轻的员工提着一麻袋野果子走了过来，倒在了猪槽上，喂食这种野果子，猪的肉质口感会更佳，每一个月都会给猪群喂一次。

阿飞从猪栏上转身下来，在猪槽上咬了几口野果子，吧唧吧唧地吃着，它一边埋头吃，一边喃着：“这玩意确实好吃，我很期待每个月的这个日子。”

老特不屑地哼了一声，走到猪圈的角落里蹲坐下来，说：“瞧瞧你这出息，这些东西，我们以前每天都能吃。”

阿飞继续吧唧地吃着，似乎没有听到老特在说什么，但阿飞还是记得自己的使命，它在吃饱之后，开始躺到一小滩积水上。

积水的坑是它用猪鼻子日以继夜地拱出来的，冬天躺在这冰冷的水渍上，有很大的几率可以感冒。

在阿飞躺了一个多星期之后，终于开始不停地打起了喷嚏，此时天气已经很冷，猪栏外一片阴沉沉的雾霭。

“我好像得了流感了。”阿飞对老特说。

老特起了身，尾巴轻轻甩了一下，看到阿飞流出黄鼻涕，说：“这次猪流感的症状似乎是前所未有的，等那些人来放饲料时，你记得靠近过去，对着那人打喷嚏，把猪流感传出去。”

说完老特闭上了眼，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制造了一场猪瘟，但可惜并没有病死多少人，希望这一次能把周围的人类都感染死。

不多时，一个猪场员工走了过来，戴着手套往猪槽里撒饲料，猪圈里所有的猪都嗷嗷叫着，涌了过去。

阿飞扭着肥胖的身体，也赶忙跑了过去，在猪群之中，它吃力地扬起身体，对着那员工的脸，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过去，一阵湿润的水雾，漂入了员工的鼻腔。

在次日，这位猪场员工再次来到这里放饲料，发现一只猪死了过去。

那是老特，初步诊断是患上了猪流感。

3

阿飞吸了吸鼻涕，它不明白，老特怎么就病死了。

那日的天气极其寒冷，把老特的尸体冻得硬邦邦，它眼睛还蒙有一层白霜，似乎走得很安详。

猪场的几个员工把老特的尸体扔上了推车，准备拉到山上焚烧。

不久后一位员工推来一箱药剂，给猪场的各头猪注射，阿飞在那一刻忽然意识到，人类实在拥有太多药剂疫苗了，以它的能力，很难再造出什么致死率奇高的猪瘟流感。

针头刺进阿飞的皮肤，有一股寒流遍布全身，它的脑子满是带领猪群冲出恶臭的猪圈，奔向大山的使命。

这是老特交代阿飞的最后一个任务。

而这时阿飞的鼻子动了动，有一股奇香飘了进来，它透过猪栏杆看到不远处的小山上有黑烟冒出，明白过来那是老特尸体被烤熟后的香气。

在那一刻，阿飞心里忽然有一个变态的念头冒出，很想尝尝老特的尸体是什么滋味，或许它终于理解人类为何如此执着要把猪的尸体弄出五花八门的烹饪方式，因为实在太香了，没有谁可以抵挡得住。

不过这种不该有的想法很快便消散，阿飞再次开始盘算如何能完成自己的使命。

苦思冥想了一个多月，阿飞想到了一个办法：自杀。

它花了几个月的时间，鼓动同圈的几头猪撞墙自杀，接着轮到隔壁猪圈的猪，也纷纷加入自杀行列。

阿飞的洗脑话术很简单，跟猪群们描述被宰杀的残忍与疼痛就可以了。

这里每个月都会有肥猪出栏，两个员工会用电击器把猪电晕，或者直接用木板对着猪脑袋狠狠敲晕，然后拖出去。

每每到这个时候，阿飞就会跟身边的猪说，这些猪会被拉去宰杀，用尖刀捅进喉咙，红彤彤的血就喷射到几尺开外，那些人会用大铁盆来接鲜血，接着把尸体放到火笼里烤毛，然后放到开水里烫...

猪圈里的猪闻言都一脸惊恐，阿飞就提出逃脱命运的办法就是撞墙死掉，这样是最舒服的，免受割喉火烧的痛苦。

几个月下来，阿飞怂恿了十几头猪自杀，以此来对抗人类的宰杀罪行，只是周围的猪都死得差不多了，而阿飞自己却越发肥胖。

十几头猪相继自杀，猪场老板坐不住了，安排了一个动物学家过来调查。

动物学家观察了一周多，觉得问题是近来天气太阴郁，影响猪群的心情，建议猪场老板定时放猪群出去走走。

老板觉得可行，便制定了新的驯养计划，安排员工每周都要放猪到山上跑一跑。

这个计划确实有效果，那些猪俨然活泼了不少，每周都在期盼着出圈到大山奔跑的一日，对于阿飞的自杀怂恿，根本不愿听进去。

阿飞的任务，再次失败。

4

猪圈里有一头奇怪的母猪，猪槽里满满的饲料，它每次都只吃几口。

阿飞看着那头猪，知道这点食量，是根本填不饱肚子的。

起初阿飞以为这是一头国外的猪，吃不惯本地饲料，但阿飞观察了很久，这头猪的皮肤跟自己的皮肤是相同的，可以确定这也是一头本地猪。

这猪能够控制自己的食欲，那肯定不是一头普通的猪。

阿飞走了过去，问那头猪：“你为什么每次只吃一点点？”

那头猪抬起脑袋，盯着阿飞：“能够注意到我，看来你也是一头聪明的猪，你叫什么名？”

“我叫阿飞，你呢？”

“叫我阿温就行。”阿温低下头喝水，“如果我吃的很多，体型壮大，那必定是会被提前抓去屠宰场的，所以我吃的少的原因很简单，只不过是为了活得久一些。”

阿飞若有所思，想到用绝食的方式来抗议屠宰，不知是否可行。

阿温看了一眼阿飞，面无表情地躺到一个角落里睡觉。

晚上趴在猪栏上看星空的时候，阿飞叫来阿温，说道：“你知道上面一闪一闪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像火，我不喜欢这种东西。”

“那叫星星，跟我们现在住的这个地方，也就是地球，是一样的东西。”

“哦？就是无数个猪圈？上面关了多少跟我们命运相同的猪？”

阿飞愕然，阿温继续躺到猪圈角落里睡觉，由于进食太少，它必须尽可能地减少能量消耗，保持体力。

原本阿飞还想把阿温作为下一任接班猪，但此刻觉得它并不适合，太过于悲观了。

阿飞叹了一口气，也躺下睡了过去。

一夜无言，只有漫天的鼻鼾声此起彼伏。

次日，阿飞是被一群人类的说话声吵醒的，它听到有个男人说：“今天祠堂要祭祀，我们抓哪一只？”

另一个男人就说：“随便就行，这个走个流程罢了。”

此时所有的猪都醒了过来，安静得出奇，站起身看着猪栏外的几个男人，它们有些猪的双腿开始发抖，明白这是得有一头猪需要提前拉去杀了。

这时一个男人的目光投到了阿温身上，抬手指了指阿温。

阿飞心咯噔一下，急忙喃道：“不行，我要救阿温。”

猪群里有一头叫大肥的猪，它站在阿飞的身旁，笑了笑：“怎么救？你不是猪猪侠。”

阿飞后退了几步，对着大肥屁股后面的两个蛋蛋一个蹬腿踢，大肥疼得嗷嗷大叫，直接猛地跳了起来，一下从猪群之中跳到了那几个男人面前。

那个男人看到这只猪主动跳到自己面前，便又把手指向了大肥，说：“那就这只吧。”

被几人绑走的大肥对着阿飞跟阿温，叽叽地尖叫，疯狂地挣扎，扭动身躯，一个男人拿出木板，猛地砸向大肥的脑门，大肥瞬间没了声音。

望着大肥被拉走，阿温脸色很难看，呆在角落里一言不发。

阿飞安慰阿温：“你不用自责，这是它的命运，迟早的事。”

“这是我们的命运。”阿温望着大肥被抬走，耳边响起了一阵磨刀的嚯嚯声。

5

两个猪场员工靠着猪栏杆抽烟说话。

阿温缩在一个角落里，它已经瘦得清晰可见背上的脊骨，体型也比相同年龄的猪要小了差不多一半。

“老板说了，现在富人都喜欢小型的瘦肉猪。”

抽烟的那个员工弹了弹烟灰，说：“怎么变口味了。”

另一个员工笑了起来：“主打的就是一个健康，少脂肪呗。”

听到这些言语，阿温已经隐隐感到不安，它缓缓抬眼，看了看还在熟睡中的阿飞。

在当晚，阿温就被电晕绑了起来，为了赶上今晚的庆功宴，屠夫直接在猪圈旁边开始宰杀放血。

猪圈里的阿飞看到一个胖男人咬着烟，抓起尖刀奋力往阿温的喉咙捅了进去，划开一道大口子，接着血就哗哗地喷射。

猪圈所有的猪都静默，阿飞浑身发颤，缩到猪群里面，不敢看这一切。

等到外面安静下来时，阿温的头颅已经被割了下来，扔上了摆满冰块的车厢。

这是我们的命运。阿飞颓靡地瘫在猪圈角落里，脑子里不停重复着阿温说的那句话，虽然他一直明白这个道理，也懂得屠杀的凶狠，但当真正亲眼看见宰杀的过程时，它还是感到无比的震悚。

在往后的几天里，阿飞一直没有怎么进食，猪场的员工给它直接打了几针头孢。

而周围的猪群仍旧吃得很欢，当饲料倒进来时，猪群就一涌而上，抢着埋头开吃。阿飞静静地看着猪群，又抬头看了看猪栏外的世界，明白逃出这个猪场才是唯一的活路。

于是阿飞花了几天时间，串通了几只志同道合的猪准备越狱计划，开始每天锻炼减肥，每周放出圈散步的那一天，几只猪就分工记录整个猪场的路线，同时也在奔跑锻炼速度。

在第四周之后，阿飞已经感觉自己从一头肥猪蜕变成为了一头肌肉猪。

“今天是出圈日了，你们准备好了吗，按照我们计划的路线，奋力冲就是了，记住，你们不要回头，能逃几个是几个。”阿飞对着几只猪说道。

几只猪点头，嘴巴发出哼哧的声音。

一个多小时后，两个员工照例给猪的脖子系上了铁链，放出去散心。

员工牵着十几头猪出了猪栏，阿飞嗷地一声叫唤，对着一个员工狠狠地撞飞，接着一个猛地起步，往大山的方向狂奔。

几只猪也立马发力，跟着阿飞狂跑，几个员工根本不够力气，抓了几下就直接脱了铁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几只猪奔进了大山的林子，没了踪影。

6

一个月后，太阳从树林的缝隙里照射进细碎的光。

阿飞带着几只猪在灌木丛里拱着野果子吃，这些野果子五颜六色，咬下去有一股香甜的浆液爆出。虽不像饲料那般容易饱腹，口感却是比饲料好太多了。

而且阿飞自从没再吃那些激素饲料之后，自己的身体明显好了许多，浑身是厚实的肌肉，仿佛回到了几千万年前猪兽的时代。

“怎么样，逃出猪圈的生活舒服吧。”阿飞高声说道，后面几只猪依旧哼哧哼哧地吃着野果。

阿飞低着头，往前拱开野草，一直顶到了一面砖头墙前。

它抬起脸来，看到墙上用白石灰圈了几个字：河门镇养猪场。

作为一头天赋异禀的猪，阿飞自然认得这些字，它意识到了不对劲。

在阿飞望着字愣住的那一刻，一支麻醉针射进了它的脖子里，没一会便瘫软倒在灌木丛里。

几个猪场员工拖走了阿飞，拉到了屠宰场放血，被砍成十几块之后又送去了一家高级餐厅。

餐厅是专门做猪肉的，门口的宣传语写着：只做天然健康有机猪，山上放养，每天锻炼，只为您的一口Q弹有嚼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