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争论ABC
1. 自由派（也叫进步派）在感情上强烈倾向于保护弱者，反对压迫弱者的势力。
2. 保守派在感情上强烈倾向于维护传统道德，崇尚文明先进，鄙视野蛮落后。
3. 自由论者在感情上强烈拥护个人自由 ，强烈反对政府干预个人自由。
如果你稍微关心美国政治，肯定听说过“自由派”、“保守派”这些名词。应该多了解一些这方面的东西，因为这些政治思想的用处并不仅限于美国 —— 可以说在任何一个现代国家，只要讨论的内容涉及到政府、社会和个人之间的互动，你就可能会加入某一派。
如果让你来主导中国高校招生改革，你打算怎么改呢？按美国标准 ——
如果你认为贫困和边远地区的教学质量差，对当地的孩子来说很不公平，所以国家招生应该给这些地区的孩子适当照顾，你就是个自由派（liberal），也叫进步派（progressive）。
如果你认为国家的招生制度就应该唯才是举，不分地区一视同仁，严格按照分数录取，你就是个保守派（conservative）。
如果你认为国家根本就不应该搞什么统一的高考和招生，应该让各大学想录取什么样的学生就录取什么样的学生，你就是个自由论者（libertarian）。
三个派别的名称稍微有点怪。尤其是“自由派”和“自由论者”，都带有“自由”二字，但是含义很不一样。这其中有历史上的原因，三个派别的主张也并非一成不变……但是今天来说，这就是美国最主要的三个政治派别。
这三派的看法，都有道理。或者是出于关爱，或者是出于公平，或者是出于效率，不管你是哪一派，都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而对比之下，现行高考制度对某一地区的考生有过分的照顾，明明是全国最发达地区，反而拥有全国最低录取分数线，这就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也就无法成为摆得上台面的争论中的一派。
美国现在的局面是，这三派已经形成了三个阵营，互相之间有激烈的争论。自由派和保守派的人数都很多，对应于民主党和共和党，而自由论者的人数就少得多，主要是以经济学家为代表的知识分子。
不知道中国有多少自由派和保守派，但是看网上国人对一些现实问题的争论，就有点这些派别的意思。所以这个争论的逻辑，就非常值得我们了解。
借助一本书来谈谈这三个派别的道理，以及他们之间互相争论的逻辑。这本书是The Three Languages of Politics（政治争论的三种语言），作者是卡托研究所的经济学家阿诺德·克林（Arnold Kling）。
中国人一说政治派别总爱用阶级差异解释，“屁股决定脑袋”。在一般美国学者看来，三个政治派别的差别主要是脑袋上的，不是屁股上的。有的人年轻的时候是自由派，随着年龄增长慢慢变成保守派。有的家庭成员之间，有的一个公司的同事之间，都可能分成不同的派别。甚至有人认为，你会成为自由派还是保守派，有可能根本就是基因决定的。
不管跟基因有没有关系，这三个派别，都是来自于人们感情上强烈的爱憎。也可以说是三种隐喻，三种思维快捷方式。
自由派（也叫进步派）在感情上强烈倾向于保护弱者，反对压迫弱者的势力。这些人就是中文微博和论坛上常说的“白左”，也叫“圣母”。
自由派的人相信人都是可以变好的。比如说现在有某个种族的人，比如说黑人，文化程度低、犯罪率高，工作不努力，办事儿不靠谱 —— 可是自由派会说，这难道是黑人自己的错吗？是因为他们从小的生活环境就不好！是因为白人的压迫！如果给黑人同样好的条件，也许他们就能做得同样出色！
所以自由派要求大学对黑人学生优先录取，降分录取，甚至是降很多很多分来录取。自由派认为政府有责任给弱势群体更多福利。比如说公立美国中小学实行学区制度，住在好学区的孩子就能去好学校上学，对此自由派就认为很不合理，认为应该把黑人孩子混合到好学区的好学校里面去。
保守派在感情上强烈倾向于维护传统道德，崇尚文明先进，鄙视野蛮落后。他们认为不同文明有高下之分，西方文明就是比中东国家的文明先进！有人据此说保守派人士是种族主义者，但没有哪个保守派人士会承认这个，他们会说我的评判标准不是肤色，而是文明程度。
保守派的人相信人都是有弱点的。他们认为如果不用法律和秩序去约束人，人就可能会堕落。这就是为什么保守派有那么多人信仰宗教，他们对堕胎、吸食大麻这些事情非常非常反感。
再打个比方，如果把国家想象成一个家庭，那么自由派有点像是“慈母”，他们更关心家里比较弱小的孩子，主张政府应该采用福利制度来给弱者帮助。而保守派就有点像是“严父”，他们认为人应该自立自强！他们主张政府的作用应该是树立权威，确保公平 —— 如果因为一些人“弱”，就给他们上大学加分，那对那些辛苦读书的“正常”孩子公平吗？
而对比之下，“自由论者”则是一个有点“奇特”的派别，他们会说首先国家根本就不是家庭！自由论者在感情上强烈拥护个人自由 ，强烈反对政府干预个人自由。
自由论者相信人都是理性的。他们是亚当·斯密和哈耶克的信徒，认为政府不该干预，个人自行决定干什么和怎么干，一切交给市场就是最好的。如果一个人想吸大麻，只要他不对其他人造成伤害，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成年人完全有权决定自己干什么。
举一个例子，同性恋。传统的保守派人士认为同性恋是一种堕落，因为这个行为败坏了一男一女的传统家庭价值，政府根本就不应该让同性恋者注册结婚 —— 当然近年来的保守派对同性恋的恶意已经减少很多了。自由论者认为同性恋完全是个人选择，谈不上好坏，但是政府无权干涉。而自由派则认为，同性恋群体在过去这么多年来一直受到保守派的打压，实在是个弱势群体！所以同性恋不但合理合法，而且应该大张旗鼓地宣传，应该以支持同性恋为荣。
目前在美国来说，自由派占领了主要的话语权。媒体从业者、知识分子、特别是广大的城市中产阶级，几乎都是自由派人士。在美国某些发达地区，如果你是个少数族裔（注意，华人不算少数族裔），出身贫寒还是个同性恋者，你不但不会受到歧视，而且还会受到优待，比如说有比别人更高的机会进入知名公司工作。
那到底谁对谁错呢？这三种感情都是成立的。没有人公开欺压弱势群体，崇尚野蛮，或者认为个人不应该有自由。至少在理论上说，每个人都是可以变好的，也都是有弱点的，而且在一定程度上都是理性的 —— 三个派别其实都有道理。
那么具体到一个议题，到底该用哪个派别的思想，换句话说就是哪种感情，来主导决策，这才是大问题。
最好三种感情都有，然后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比如美国的民权运动，马丁·路德·金带领黑人搞非暴力的抗议示威，争取自身权利。我们对待这个问题，采用自由派的思维就是最恰当的。当时美国南方很多州仍然在实行种族隔离制度，黑人的的确确就是被压迫的群体！帮助黑人争取人权，甚至要求政府出面干预，都是完全说得过去的。
在当时这个情况下，你如果采取保守派的态度，非得强调黑人文化落后，你就太不近人情了。而克林特别提到一位泰山北斗级的经济学家，米尔顿·弗里德曼，在民权运动时期采取了自由论者的态度，认为谁愿意歧视黑人那是他自己的自由，这个态度就很不得体。
再比如说，在城市犯罪率上升这个问题上，使用保守派者的论点就比较合适。这个时候推崇法律和秩序，表扬文明人，谴责野蛮行为，甚至对犯罪分子使用强硬手段，都是合理的。而如果自由派出来非得说犯罪分子都是弱势群体，应该同情他们，那就非常不合理。
再比如大麻问题。现在美国有好几个州都已经实现了大麻合法化。现在一般认为大麻对身体的危害不大，大概和吸烟差不多，可能还不容易上瘾。那么自由论者认为是否吸食大麻是个人选择，这个观点也许就是合理的。如果保守派站出来说吸大麻败坏道德，在当今美国来说，有点说不过去。
这就叫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个人做到这一点其实并不难，你甚至还可以就某一问题进行更复杂的推理分析，也许三种感情都能顾及到！
然而问题是，群体政治，可没有这个能力。
社会上的事儿就是这样，单个的人可以非常聪明，可是一群人一旦统一行动，就可能变得愚蠢。群体，没有办法进行复杂推理，也不会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这就是政治争论一旦形成阵营的悲哀之处。
所谓政治争论，经常是因为每个阵营成员的头脑都被关闭了。
本来作为个人，最好能同时具有这三种思想，到时候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可是人一旦参与到公开的政治争论之中，就难免会拉帮结派。想法相近的人会自发地团结在一起，分出敌我友，最后甚至可能形成正式的政党，党同伐异。
到了这个局面，政治辩论可就变得非常不好玩 ——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可以说是非常好玩了。
1.攻击的方向
假设你加入了某个政治阵营。也可能一开始你没想跟人结党，也可能是碍于情面迫不得已，总之你现在进来了。你上次在论坛跟别的阵营的人论战，咱们这边的人给了你最积极的支持。咱们看你人格魅力高，演讲水平强，决定让你在阵营之中发挥更大的作用 —— 给你提供条件，让你经常发表文章和巡回演讲。
成了公众人物，你就有能力影响我方阵营和敌方阵营的人的思想。那么问题来了，在以下三个方向中，你应该专注于哪个方向呢？
（A）开放对方阵营成员的头脑，说服对方加入我方阵营；
（B）开放我方阵营成员的头脑，鼓励我们的人去考虑对方的视角；
（C）关闭我方阵营成员的头脑。
如果你是个一点斗争经验都没有的好青年，我敢打赌你会选错！
正确答案是（C），关闭我方阵营成员的头脑。只有这么做，你才能团结自己阵营的人，共同对付其他阵营。
克林考察了大量美国公众人物的言论，包括专栏作家的文章和政客的发言，发现他们所做的事情，都是关闭本方阵营成员的头脑。他们似乎并不奢望争取对方的人，他们更关心怎么把本方的人留住！他们最担心的事情就是本方阵营的成员加入了对方阵营。
你不能讲“包容”，也不能一味防守，你要做的是进攻。最好的办法就是抓住对方的一个什么弱点猛攻，而对对方阵营的优点和正确的观点一律视而不见。
比如美国大选中，希拉里说过一句话，说大部分特朗普的支持者都是可鄙之人（abasket of deplorables），这句话其实有点失言了 —— 特朗普的阵营就抓住了这句话反复抨击希拉里。专门针对这句话做了个竞选广告密集播放，各种访谈中反复说。当然希拉里抓特朗普小辫子的时候更多。
形容这个做法，最好借助一句英文 —— “gotcha”， “got you” 的省略语，也就是“我终于抓住你了！”
所谓政治争论，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玩这个 gotcha 的游戏。
来想想这件事。希拉里说过很多话，也许其中绝大部分都是正确的，可是特朗普阵营的人最关注的，是她说错了的那几句话。
看中文微博和网上论坛上不也是如此吗？一个有点影响力的人，他可能说的大多数道理都是对的，但对方阵营根本不考虑，对手唯一关心的就是他说错了、或者说的有漏洞的那句话，一旦发现一句，就兴奋得不得了 —— gotcha！
这就是现在的政治争论。如此一来，各方阵营都各说各话，把对方描绘成又蠢又坏的人。这种口水仗，人们根本不是在攻击对手真正主张的观点，而只是抓住了一句错话而已，攻击的都是稻草人。
2.部落之心
人都是好人，为什么一旦加入阵营就成这样了呢？克林说，这里面有个阵营内部的政治问题。
人生在世，除了追求自我实现之外，还都追求一个归属感，或者说是集体认同感。也就是说我们其实都有点原始部落（tribe）的思维，只不过现代人都属于不止一个部落。根据乔纳森•海特在《正义之心》这本书里的说法，人不是只顾自己的，他天生也有一种希望自己的部落好的情感。最关心的，其实就是两个地位：
我在我所属部落的地位
我所属的部落，相对于其他部落的地位
这两个关心是可能有冲突的。也许我爱自己胜过爱部落，那么我为部落做事的时候就可能是装装样子 —— 所以一个部落内部的政治，首要一点就是要把那些装样子的人给抓出来。
所以我要想在本部落获得好的地位，就必须做一些事情来表明我的忠诚，让人相信我不是装样子的。
而向本部落表忠心的最好办法，就是攻击别的部落。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有人要用砸日本车的方法来证明自己爱中国……不论如何，这个机制就是阵营的无奈！一旦加入某阵营，你就必须同时变成了其他阵营的敌人。
世界上之所以有这么多不同的语言，根本不是为了促进不同部落之间的交流，否则应该尽可能地使用同一种语言。语言的本质目的就在于制造不同部落之间的隔离。最好的语言就是只有自己部落成员听得懂、而其他部落完全不懂的语言，这样才能有效地区分敌我。
看清华大学的校友之间说话，他们从来不老老实实说自己是哪年入学或者哪年毕业的，他们说自己是“几字班”的。你要不是清华人，你就根本听不懂这个“几字班”是神马意思。用上这个词，你就能更好地表明自己清华毕业生的身份，强化自己在清华部落的地位。
政治派别也是这样。每个阵营的成员一定要说本阵营的语言，按照本阵营的思维方式去做事和发言，才能加强自己在阵营的地位。这个现象非常可悲，结果就是不同阵营之间根本无法彼此理解，所谓的争论全是口水战。
这就是为什么圣人教诲我们，“君子不党”。
那君子应该怎么办呢？
3.意识形态图灵测试
搞政治的人，应该学学商人。
在商业世界，人的类型也各不相同，也是互相看不起。有个叫做迈尔斯-布里格斯性格分类指标（Myers–Briggs Type Indicator，简称MBTI）的东西，很多公司会用这个指标对员工进行一番测试，看看每个员工都是什么类型的人。
比如有一种员工是“全局型”，他们做事喜欢考虑大局；还有一种叫“细节型”，他们做事喜欢关注细节。这两种人就是互相看不起的，全局型的人认为细节型的人抓不住重点，细节型的人认为全局型的人夸夸其谈只会犯错误。
但是公司用MBTI测试把这不同类型的人识别出来，可不是为了让他们成立各自的阵营然后互相敌对。公司是为了让他们互相合作！这里面有一整套的训练。
你先了解自己是哪个类型的人，然后通过训练，让你从你的类型超然出来。这意味着你要学习对方的思维方式，然后才能与对方合作。
搞政治辩论能不能学点这个精神？《理性选民的神话》一书的作者布赖恩·卡普兰提出一个概念，“意识形态图灵测试” —— 也就是说你能不能假装自己是对方阵营的成员，阐述一遍对方阵营的观点，然后你能不能做到让别人相信你真的是那个阵营的成员？
只有通过了意识形态图灵测试，你才算真正了解对方的思想和主张，那么你对别人的批评，才能让人信服。
评论
知识分子，非常不适合搞政治。知识分子，顾名思义，你的头脑得开放 —— 这意味着你会去主动想要理解对方阵营的思想，而且你还会怀疑自己阵营的思想。
你又是动摇又是怀疑，这就非常不符合“阵营动力学”，那你怎么可能团结到很多同志来跟你合作呢？你不竖旗，谁还能听你的呢？
传说，不一定是真的，说哲学家罗素有句话，说“我不敢让别人为我的信念去死，因为我不敢肯定那个信念是对的。”
很庆幸，现在这个时代挺好，不用为信念死，也不需要知识分子去搞政治。
丹尼尔·丹内特的《直觉泵和其他思维工具》有个思想，值得每个知识分子、每个君子、和每个有志于通过意识形态图灵测试的人了解 ——
应该怎么批评一个人？至少要做四步才行：
总结这个人的学说。要总结到比他自己讲得都好，甚至他会感谢你居然能帮他总结得这么好的程度。
列举你赞同他的地方。
列举你从他的理论里学到的东西。
最后，才是批评他的理论里你不同意的地方。
